■鄒彬

周國平說：“男人是孤獨的，在孤獨中創(chuàng)造文化；女人是合群的，在合群中傳播文化。”認真觀察過這個美麗繽紛又光怪陸離的世界，細心觀察過這個世界的一些男人和女人，就會以為周國平的話總體上是正確的，是至少不會引發(fā)激烈爭吵的真理。雖然如此，但仍有一些女人是例外，艾米莉尤其是一個例外。

為了一場和塞繆爾·鮑爾斯這個已婚的報紙編輯還沒開始就已注定必須結(jié)束的愛情，艾米莉自此開始了她多年閉門不出、斷絕一切社交的生活。愛，讓這個天資聰穎才情過人的女人受傷。愛得越深，受傷越重。越是真愛，越是痛苦。艾米莉把這種折磨交給了文字：“心啊，我們將把他忘記！你和我，今晚！你要忘卻他所給的溫暖，我則要忘記他給的光明。當你忘記后請告訴我，然后我，我的思念也將黯淡……快！免得你遲延，我又把他記起！”艾米莉想忘記“他”，忘記沒有結(jié)果的愛情，但想忘記卻偏會想起。不得不說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，有時候，再多的努力也只是徒勞無功。但艾米莉足夠理性，她從此把自己關(guān)在屋子里，讓身體的與世隔絕，來達到心靈的與他決絕。那年，艾米莉才25歲。

受傷的艾米莉。無奈的艾米莉。孤獨的艾米莉。1886年，艾米莉死了。死后，人們終于在她的一篇又一篇的詩作中領(lǐng)略了女詩人的偉大，明白了艾米莉孤獨的價值。

李煜不是一個好的國君，政治上的失意讓他最終成為了一個開婉約之風的詞人。李白也沒有如己之愿出將入相，政治上的失意讓他最終成為了一個千百年來家喻戶曉的詩仙。艾米莉也許不是一個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幸福女人，但愛情上的失意，卻讓她成為了一個蜚聲世界的女詩人。是的，人的一生，幸與不幸，難說的很。同樣，一個人成功與否，切入的角度不同，得出的結(jié)論也不盡相同。

我第一次讀到艾米莉，是她的一首兒童詩：

沒有一艘非凡的戰(zhàn)艦

能像一冊書籍，把我們帶到浩瀚的天地

也沒有一匹神奇的坐騎

能像一頁詩扉，帶我們領(lǐng)略人世的真諦

即令你一貧如洗

也沒有任何柵欄能阻擋

你在書的王國遨游的步履

多么質(zhì)樸無華的車騎

而它卻裝載了

人類靈魂全部的美麗

——《神奇的書》

說實話，我讀完第一遍，就完全被艾米莉神奇的詩歌語言吸引了。我雖不才，但一直愛書，也讀過不少關(guān)于書的文章，自己也冒昧地寫過一些關(guān)于書的淺陋文字，但艾米莉的獨特比喻和富含哲理，是如此地深入淺出而又耐人尋味。自此，艾米莉·狄金森這個名字開始鐫刻在我的心里。

后來我在學校的圖書室里，極偶然地發(fā)現(xiàn)了一首艾米莉的《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》，讀了之后，我至今記得那一刻的感受：震撼，欣喜，激動，合起書來背誦，又打開書來對照，雖然只有短短的四行，但生怕自己記錯了一個字：

我本可以忍受黑暗

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

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

成為更新的荒涼

——《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》

是的，可以這么說，我完全地成為了這四行文字的俘虜。我覺得自己內(nèi)心里的很多東西被艾米莉喚醒，并不可遏止地對現(xiàn)在的自己進行檢視和反思。

雖然這首詩只有短短的四句，但由于其語言的張力，短短的四句卻擁有異常豐富的意義。比如“我本可以忍受黑暗，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”就可以包括或者轉(zhuǎn)化為“我本可以忍受渺小，如果我不曾見過崇高”“我本可以忍受丑陋，如果我不曾見過美好”“我本可以忍受貧窮，如果我不曾見過富足”“我本可以忍受野蠻，如果我不曾見過文明”“我本可以忍受你，如果我不曾見過他”……作者嫻熟高超的語言技巧和匠心獨運的構(gòu)思能力，真正在有限的言語中表達了無窮的意味，讓語言具有了無限的可能性。射出去的箭，再準也只能命中一個目標，而蓄勢待發(fā)的滿弓，卻具有命中任何目標的可能性。在某種意義上，艾米莉的《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》就是拉滿的弓。

是的，當我們真實地品嘗過美好，努力地追求過真善美，真正地擁有過幸福的體驗，而后對于人世間的假惡丑，那種排斥是多么的真誠啊。還有，還有那種幾乎人人都有過的求而不得的痛苦，讓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八九的我們讀著眼睛為之濕潤。只要我們足夠正直和善良，只要我們愿意去理解，人世的悲歡其實都是相通的。這首短詩產(chǎn)生的深刻意蘊，直到現(xiàn)在仍讓我的心悸動并為之著迷。

后來，又陸續(xù)讀了她的《云暗》《希望》《補償》《天使》等作品。每次讀艾米莉的詩歌，都被她的深沉思想所折服，都有某種體驗被喚醒的閱讀快感從心間升騰。

艾米莉，孤獨的艾米莉，遇見你之前，我原本沒有那么孤獨，然而你使我的孤獨，成為更新的孤獨。雖然我早已經(jīng)讀過元稹的“曾經(jīng)滄海難為水，除卻巫山不是云”，早已讀過張若虛的“江畔何人初見月，江月何年初照人”，也早已讀過辛棄疾“欄桿拍遍，無人會，登臨意”。艾米莉，是你，讓我學會了重新打量和定義孤獨。

是的，終其一生，艾米莉雖然擁有過幾段短暫的感情，但她總體上生活在孤獨之中，卻是個不爭的事實。孤獨的她把自己的一生悲喜思考都付諸于文字，不長的一生留下了1800首詩。生前僅僅發(fā)表了7首，死后她的詩歌陸續(xù)被整理出來發(fā)表，在詩壇刮起了艾米莉旋風，被翻譯成數(shù)十種語言走向世界，走進了億萬讀者的心中。我國北師大版小學語文就收錄了她的兒童詩《神奇的書》。

艾米莉的詩歌為何擁有撞擊人心的力量，答案應(yīng)該就是冷靜的觀察和深沉的思考。她為何能比我們普通人有更多冷靜的觀察和深沉的思考，除了與生俱來的敏感，最大的因素應(yīng)該就是長久的孤獨。古人云：文章憎命達。詩人啊，時運不濟，命途多舛，長久孤獨之后，請相信，上蒼會為我們打開另外一扇窗。那里，有另外一番風景和天地。孤獨，更適合思考和創(chuàng)作。

叔本華說：“只有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，他才完全可以成為自己。”叔本華在說自己嗎？我覺得他仿佛是專門說給艾米莉的。

尼采說：“誰終將聲震人間，必長久深自緘默。誰終將點燃閃電，必長久如云漂泊。我的時代還沒到來，有的人死后方生。”尼采在說自己嗎？我覺得他仿佛是專門說給艾米莉的。

叔本華和尼采，都是人類中的天才，難得的聰明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