尋根
縣里又發(fā)通知了。最遲半個月內,低于116米低洼地段的村民必須全部移民。新豐江水電站大壩即將竣工,馬上就要蓄水了。這是上級的最后通牒。村長對校長說。
我知道,我也理解,這是國家大事。只要還有一位孩子沒遷,我就不走。校長望著那棵百年沉香樹,問村長:還剩多少戶?
十二戶,有的去韶關,有的去惠東,有的到埔前,還有的到本縣其他鄉(xiāng)鎮(zhèn)投靠親友。村長也望向沉香樹,這是他們的太爺爺的爺爺種的。
清晨,幾個孩子早早來到學校。校長說:今天上勞動課,大家都來幫忙,我?guī)Я斯ぞ。校長領著大家走到沉香樹下,拿起鋸子,半天工夫,百年老樹倒在校園里。
他們截取樹根那段,鋸、削、切、刨。二年級的肖華問:砍樹做什么?
這棵樹一百多歲了,帶不走,遲早會被淹?诚聛碜黾o念品,戴在身上,無論走到哪,都能聞到家鄉(xiāng)的味道。校長說。
校長把一塊塊木片打磨成心形,用螺絲刀鉆個孔,穿一根紅繩,打個中國結,像一塊褐色玉佩,掛在肖華脖子上。
哇,好看!我也要。
我也要。同學們看了都喜歡。
都有,每人一塊。我把木塊打磨成心形,你們自己刻上圖案,刻你在乎的東西,貼身戴著。將來不管你們身處何處,這片沉香木就是我們的根。校長默默打磨著木片。
肖華摸著木片,回味著校長的話。我能多要一塊嗎?校長看了看他:送給誰呀?
肖華臉紅了:保密。
肖華把兩塊木片放進書包里層,兔子一樣飛跑回家。
大人們都忙著收拾東西。
把床褥、衣服、細軟都打包,今晚就對付一晚睡地板吧,明早有船來接,先坐船,再坐車,我們家到惠東,一百多公里呢,能不帶的都不帶。
每件家什都有用的,這又不是走親戚還能回來,這一走再也回不來了,丟在這里可惜,去到新的地方一樣要置辦的。
拖家?guī)Э诘,那么多人,大件笨重的東西都不帶,一車裝好幾家人呢。肖華的父母邊收拾東西邊商量著。
喲,這枕頭里塞的啥呀?肖華媽媽嘟囔著。
不要扔,那是我們的根。肖華拉住媽媽的手。
根?家都被淹了,哪還有根?雖然嘴上這么說,但肖華媽媽還是利索地把塞有沉香皮的枕頭打包了。
肖華把自己關在房里,認真刻著木片,爸媽叫吃飯也不出來。只說要抓緊完成老師交待的最后一次作業(yè)。爸媽沒空理會他。
天邊,夕陽紅彤彤的,灑在村子里,連江面都是紅的,靈光閃閃,真像魔幻的童話世界。要是以往,這會,肖華肯定會叫上幾個小伙伴,魚兒般躍入水里,暢游個痛快。今晚,肖華沒了這個心思,他要趕在明天走之前,把手里的禮物送給他最要好的同學肖紅。
肖華匆匆往外走。
去哪?這會兒還記著瘋玩,趕緊收拾你的東西,明天一早出發(fā)。肖華爸爸訓斥他。我去肖紅家一趟。肖華一溜煙跑了。
由他去吧。肖紅家去韶關,我們去惠東,這對小伙伴就要天各一方了。以后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呢。肖華媽嘆了口氣。
肖紅,你今天怎么沒上學?我有禮物送給你。肖華一陣風跑進肖紅家。家里沒人,東西扔得亂七八糟的,連土墻都被推倒一半。肖華正想離開,卻看見他們經常玩耍的屋后邊空地里,躺著一個布娃娃,那是肖紅最喜歡的玩具。肖華走過去,撿起布娃娃,下面壓著一張紙條,寫著:肖華,我們家今天出發(fā)去韶關了,這是我們一起捕撈的七彩魚,我爸說它們的家在這里,你幫我讓魚兒回家吧!我來不及放它們回家,肖紅。布娃娃旁邊放著一個漂亮的玻璃缸,幾條色彩斑斕的七彩魚正無憂無慮地游曳著。
肖華掏出木片,喃喃念叨:你怎么不等我道別就走了。
肖華捧著魚缸來到江邊,連水帶魚倒入江里。七彩魚轉著圈,久久不走。肖華朝它們撥了下水,心里默念著:你們回家去吧,我要走了,以后再也見不著你們了。魚兒搖了搖尾巴,游走了。
肖華心里空落落的,不知不覺來到學校,校長正拿著一個陶瓷罐,往里面塞著什么。
肖華,來,幫忙把這個坑再挖深一點。校長招呼著。
挖坑干嗎呀?
有的同學先走了,來不及把禮物給他們,很難再見啰。把禮物埋在這,留個念想吧。
肖華摸著刻有肖紅名字的木片,鼻子酸酸的。他把木片塞進罐里,用泥巴封上蓋子,抹上厚厚的桐油,放進坑,填上土,踩了又踩,把鋤頭固定在上面。
六十年彈指一揮間。
古稀之年的攝影師肖華不經意刷到一個視頻:河源萬綠湖(新豐江水庫)蓄水量降到建庫以來最低水位,一批原來的村落露出水面,建于清朝的永定橋浮出塵世,完好無損,吸引了大批游客前來尋幽訪古。
永定橋露出水面?那我們的家、學校豈不是都露出水面了?我那在水底沉睡了幾十年的家鄉(xiāng)現(xiàn)在變啥樣了?回去看看。肖華興奮得一夜沒睡。
第二天一早,肖華就匆匆上路。來到萬綠湖邊,肖華不斷地按著快門,他恨不得把這里所有的畫面都拍下來。一群滿頭銀絲的游客闖入他的鏡頭,他們正饒有興趣地研究著永定古橋。一位老太太指著前方,說:我的母校就在那邊,我?guī)銈內タ纯础?/p>
肖紅,你這個考古專家還能找到自己的母校么?
憑記憶,大概方位應該沒錯的。那位叫肖紅的老太太說。
肖紅?聽到這個名字,肖華的鏡頭移不開了。他突然想起什么,兩眼放光,朝他們走去,說:學校在那邊,我能找到,六十年前,我做了記號的。肖華激動得有點失態(tài)。
你是?
我是肖華,我送你的禮物還埋在學校里呢,走,我?guī)銓じァ?/p>
肖華?
禮物?
尋根?
老太太一時反應不過來。
當年,你留紙條讓我放魚兒回家,忘了?其實,走那天我要送你禮物的。沒想到,你走得那么匆忙。
他們都陷入了沉思,兒時的回憶歷歷在目,仿佛就在眼前。
走,現(xiàn)在我?guī)闳フ遥鞘俏覀兊母,一定能找到?/p>
一群滿頭白發(fā)的老人在裸露的湖攤上挖呀挖呀挖,偶爾挖到幾塊碎瓦片或是銹跡斑斑的鋤頭鐮刀,他們都欣喜不已,寶貝似的撿起來擦了又擦,放進包包里。
一位小游客好奇地問:老人家,你們在尋古董嗎?
我們在尋根。
(此文獲第二屆“萬綠湖杯”全國小小說征文大賽一等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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